语言——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一

一  
一根羽毛,一根羽毛,或许太平常了,但组合起来,却是孔雀的艳丽彩屏;一缕丝线,一缕丝线,或许太普通了,但经纬起来,却是一匹光华的绸缎;一部好作品,使多少人笑之忘我,悲之落泪,究其竟,不过是一堆互不相连的方块字呢。然而,这么些方块字,凑起来,有的是至情至美,有的却味如嚼蜡: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!  妙龄人大概都有这么个感觉吧:外表美,心灵不美,当然不是好现象;心灵美,外表不美,即不能不是一种遗憾了。语言是作品的眉眼儿,既然有一颗纯洁善良的灵魂,那何不就去修饰打扮,使天下的读者“一见钟情”呢?

二  
鸟儿都喜欢自己的羽毛,作家更想把自己的语言写好。然而,孩子们的憨,是一种可爱,大人们的憨,却是一种滞呆;少女们插花会添几分妩媚,老妪们插花则是十分地妖怪了。  这是为什么呢?  骗子靠装腔作势混世,花里胡哨是浪子的形象。文学是真情实感的艺术,这里没有做作,没有扭捏:是酒,就表现它的醇香;是茶,就表现它的清淡;即便是水吧,也只能去表现它的无色无味。如此而已!

三  
可惜,我们的学生,或者说,我们在学生的时候,那是多么醉心于成语啊!华词艳辞以为才气,情泄其尽为之得意。写起春天,总是“风和日暖”“春光明媚”,殊不知何和何暖的风日,何明何媚的春光?写起秋天,总是“天高云淡”“气象万千”,殊不知又怎么个高淡的天云,怎么个万千的气象?单纯、朴素,这实在是一张艺术与概念、激情和口号之间的薄纸,而苦闷了我们几年、十几年地徘徘徊徊,欲进不能。  如果可能的话,快将那些“豪言壮语”从作品中抹去,乱用高尚、美丽的成语,会使这些词汇原有的深刻、真切的含义贬值!  ……一道溪水,流,是它的出路和前途。它必然有过飞珠溅沫的历程。而总是飞珠溅沫,它便永远是小溪,而不是大河啊。

四  
那么,就将土语统统用上吧,那油腔滑调,那歇后语,那顺口溜……  错了!  难道坩子土里有铝,能说铝就是坩子土吗?金在沙中,浪淘尽,方显金的本色;点石如果真能成金,那也仅仅只是钻进了蛤蚌体内,久年磨擦、浸蚀而成的一颗珍珠。如果以为是现实里发生过的,就从此有了生活气息,以为是有人曾说过的,就从此有了地方色彩,那流氓泼妇就该是语言大师了?艺术,首先是美好;美好是“冶炼”起来的。

五  
什么是好语言呢? 理论家们可能有一套一套的学说,老师们可能有一条一条的规范;我,却只有一点儿偏见,又那么地含糊,似乎也只是有意会而苦不能言说呢。
之一:充分地表现情绪。“窗外有两棵树,一棵是枣树,另一棵还是枣树。”鲁迅表现的是怆凉、寂寞的情绪。“我又掬你入口,便是吻着她了。我送你一个名字,我从此叫你‘女儿绿’,好么?”朱自清表现的是欣喜、激赞的情绪。陶潜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是一种遁世的闲适。李白的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是一种怀亲的哀愁。这些字眼是多么平淡无奇哟。但是,发纤秾于简古,寄至味于淡泊;不写的地方,正是作者要写出的地方。月有情而怜爱,竹蓄气而清爽。这一道理,该是我们从写第一篇作品到最后一篇作品,都不要忘记的。  
之二:和谐地搭配虚词。一首歌曲,是那么的优美,慢慢听,慢慢听,原来有了节拍的,2/4,3/4,原来有了节奏的长与短,力度的强与弱,速度的快与慢,结构的整与散,色彩的浓与淡,织体的简与繁,唱法的放与收……噢,奥妙原来如此!  而文学呢?刻画的形象若要细致逼真,精妙入微,就应在其意境中贯穿充盈脉脉的隐隐的情思,奥妙也该是如此了。为着情绪,选择自己的旋律,旋律的形成,而达到表现情绪的目的,正是朱自清散文情长意美,正是孙犁小说神清韵远的缘由 。以此推论下去,我们终于明白了老舍写文章为什么要对旁人反复吟咏,柳青的文章为什么有些句式颠三倒四。每一个艺术大师,无不是在作品里极力强调自己的感觉,而这一切又是那么地追求着气韵、意境,含蓄和心灵内在的谐和呢。  
之三:多用新鲜、准确的动词。人们乐道王安石的“绿”字,李清照的“瘦”字,李煜的“愁”字,杜甫的“过”字……所谓锤句锻字,竟然都是在动词上了。生动,生动,活的才能动,动了方能活呢。杜甫的“牵衣顿足拦道哭”,七个字里四个动词,形象能不凸现吗?试想,如果要描写两山之间有一道细水,“流”亦可,“漫”亦可,“窜”亦可,但若用个“夹”字,两山便有了“窄”的形象,水便有了“细”的注脚。  当然了,嚼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,随心所欲更是荒唐。你必须是你自己的,你说出的必须是别人都意会的又都未道出的。于是乎,你征服了读者,迫使着他们感而就染,将各自的经历体会的色彩涂给了你的文章。你,也便成功了。

六  
语言探索是迷人的,探索语言是受罪的;只要在生活里挖掘,向大师们借鉴,艺术绿树长青,语言永远不死。

(好的语言是用来表现灵魂的,如同鸟儿丈量天空方显天空的广阔,隐约悠长的驼铃声在耳边回旋方显沙漠的荒凉。文学是真情实感的艺术,单纯、朴素才是语言的本色。  
风雨过后,花草的叶被雨水洗得发亮,散发着至真至纯的芳香,这经雨水净化带走浮华的花草流露出它们单纯、朴素的本色,这种本色与语言的本色是相通的,它们都能让人们感受到生命的真诚与精彩,让人心中充满感动。
如果把文章比作树,树根就是文章的语言。树根努力向下生长,汲取生活的养料,树就枝繁叶茂;文章的语言越接近它的本色,感情就发挥得越淋漓尽致。)

作者: 贾平凹   来自: 《贾平凹散文自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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